刪掉毛延壽 如何漢宮秋
◎辛酉生
一進入2024年,北方昆曲劇院就上演了開年大戲《漢宮秋》。《漢宮秋》本是元代馬致遠所作,為元雜劇四大悲劇(《竇娥冤》《漢宮秋》《梧桐雨》《趙氏孤兒》)之一。該劇嚴守元雜劇四折一楔子及全劇一人唱(漢元帝)眾人科白的傳統。馬致遠的時代,統治者與人民矛盾尖銳,此劇用昭君故事諷刺官員貪墨陰險。對于皇帝,恐不便直接諷刺,采用了傳統故事慣用的奸臣作祟模式進行“曲折揭露”。
昭君故事始自《漢書》,又為后代不斷發揚。詩詞、戲劇、影視、曲藝以此為題者眾多。同題之下,每個作者又有不同側重。同為話劇,郭沫若重在王昭君的覺醒和對元帝的批判,曹禺側重王昭君的家國觀和民族團結。至于作品高下,既在立意,更在筆力。
毛延壽為何要刪?
此次北方昆曲劇院雖沿用馬致遠原作名稱和部分唱段,但立意、情節、人物都做了大幅更改,幾乎可以說是一個原創劇目。
立意上,原作旨在批判朝廷、官員的貪污、卑鄙、昏聵,歌頌昭君忠貞。北昆版則以家國情懷立意,昭君為國而忘私,犧牲自我,遠奔塞北;元帝為國為民殫精竭慮;呼韓邪單于追求和平。在情節上摒棄元帝征美女的內容及元帝和昭君的愛情線,也舍棄劇中最大反派毛延壽,全員好人。在結構上,除了刪除關于毛延壽為皇上選妃的第一折外,基本依從原劇結構。此外,角色的行當與原作也有變化:原作漢元帝為“正末”扮,相當于現在昆曲小生中的“大官生”,北昆這次則由著名老生袁國良擔綱;原劇中呼韓邪單于本“沖末”扮,由于刪掉了“凈”扮的毛延壽,改由凈角承應。
北昆版先由呼韓邪單于講述南北匈奴分立,其為北匈奴郅支單于所敗,漢滅郅支單于的前情。再由他親赴長安求親。如此故事比馬致遠原作更符合《漢書》記載的歷史事實。
隨即故事轉回漢宮。元帝先是發表了一番對家國社稷的感慨,剖白了自己夙夜在公的心跡,便聽到掖庭宮女王昭君懷抱琵琶自怨自艾。這時王昭君已是將和親的公主身份。至于為什么是王昭君嫁給單于,沒有解釋。《漢書》中可以“賜單于待詔掖庭王嬙為閼氏(《元帝紀》)”“元帝以后宮良家子王嬙字昭君賜單于(《匈奴傳下》)”一筆帶過——畢竟在二百多年的西漢歷史中,以宗室女封為公主和親是慣例,發生在王嬙身上也無需多做解釋。但作為本故事的主角,昭君何以成為天選之人,不予說明是否使觀眾心生疑問?在馬致遠那里,元帝是被迫之舉;在許多民間故事中,元帝是不舍得給美的,受了毛延壽誤導,挑了一個從畫上看著不美的——自晉代《西京雜記》始添加的毛延壽這個角色,發揮了構建情節合理性的重要作用。可一旦回到歷史本身,故事反而不容易圓全。
王昭君為何而嫁?
王昭君嘆的是國無勇士而使女子遠赴他鄉,又舉出此前多位遠嫁公主的苦楚。昭君的悲嘆與此前呼韓邪單于的介紹以及故事還原的歷史真實不合拍:漢能滅北匈奴,使南匈奴主動歸附求親,何來國無勇士之說?倒是她表達的對可以想見的匈奴生活的不適應,和遠走他鄉的離愁,更符合一個身居宮廷年輕女子的人設。一個宮中女子對國事、政治缺乏了解,純從個人感受出發,有此一嘆尚可理解。而元帝聽到昭君嘆息,再三再四徘徊不肯離去,心中為不能顧及昭君感受愧疚連連,就不可解了。這與元帝自述的政治家形象很有些距離。雖然元帝可以有共情能力,但他也必然能拎得清輕重。
這一折核心在元帝與昭君是見還是不見。前情設計兩人從未見過,這也合乎情理——元帝只需知道誰去即可,不必見面。這折核心唱段是元帝、昭君平行而立,互不相見,各抒心事。雖處一個舞臺,卻可表現現實中的不同空間,很有中國戲曲美學特點。最后元帝未見昭君,靜靜離去;昭君也感受到元帝的存在,而沒有沖出去爭辯。這種處理含蓄哀怨,比二人見面、元帝對昭君做一番思想教育好得多。
灞橋送別一場,元帝、昭君初次見面。元帝感嘆昭君好容顏,昭君說元帝很清癯。出發前元帝三次給昭君敬酒,昭君三次將酒奠于地下,一口未喝。演員很好地表現了兩人一次次的心理變化,也讓觀眾感到昭君心中的波瀾。敬酒之后,元帝突然說要給昭君自由,而且是不回皇宮——完全的自由。
這個情節轉變未免不合情理。一個以社稷、子民為重的君王,居然對國事如此兒戲。悔婚會怎么樣?會不會發生戰爭、血流成河?這和元帝一直企盼的和平如何契合?更為扎眼的是,元帝說要給昭君一個“花樣人生”,隨后又說了幾句我不是為我,是為凡人謀幸福之類的大白話。古典故事,雖然不能復原歷史的真實語言——復原了觀眾可能也聽不懂,總以能有古意為佳。如加白話,要么加得巧,如晉劇《莊周試妻》的“原來我也是個大俗人”,抖個大包袱;用白話而只為拔個高,未免空洞,又破壞了美感。
此處大約是既想有家國情懷的厚重,又要表現對個人權利意志的尊重。而在這個歷史背景下兩者不可能兼得,作者設計元帝的“撥亂反正”,只能進退失度。而這種矛盾撕扯,讓昭君的家國大義和元帝的江山社稷之思都變得輕飄飄。
但昭君還是做出了出塞的選擇。至于為什么這么選擇,節目單上寫道:“昭君親眼看到君臣將士滿面風霜卻意志堅定,凜然難犯,坦然放下顧慮,堅定地踏上出塞之路。”恕我愚鈍,在演出中一點也沒看出有這層意思。
不管昭君基于什么考慮吧,總算踏上出塞路。在借鑒蒙古音樂元素的配樂和簡約洗練的舞美的襯托下,出塞路唯美又傷感。通過昭君的唱作也看出她終是不甘,也沒有那么堅定。
漢元帝為何不舍?
昭君走后,元帝唱了馬致遠原作中“七兄弟”“梅花酒”“鴛鴦煞”幾個牌子,表達對昭君的不舍,只刪去了“戀王嬙”等少數詞句。這幾個牌子詞句佳,袁國良也唱得好,但是放到這兒總有一點奇怪。為什么元帝對昭君如此不舍?馬致遠原作中無疑是因為男女之情,可在本劇中愛情線已被摒棄,或許是元帝帶入了一個父親的角色?還是單純對犧牲昭君這一個個體幸福的愧疚?不論哪個都看不出有足夠大的力量能折磨一個君王。
嗣后,北昆版將原劇元帝回宮欣賞美人圖的情節改為立秋祭白帝,加了一段很美但與情節推進沒什么關系的古典舞。再后便是原劇中也有的昭君入元帝夢,只是這里變成了元帝夢中送昭君一程。這個段落借鑒了尚小云的京劇《昭君出塞》——戲曲中的昭君故事,這段最著名。在這版中將馬童變成了西極天馬,但仍舊是馬夫持馬鞭的形式。本以為會有昭君和馬童配合的繁難身段,卻沒有。當昭君問來到何處時,元帝搭了一句已至分關。稍微熟悉戲曲的觀眾都知道這是《昭君出塞》里馬夫的詞,從元帝嘴里說出,讓他本已不多的政治家形象更為減色。送到最后,元帝說百年后別人都腐朽了,你仍是大漢。對于觀眾,價值上完了,人也送走了,戲該結束了。不,并沒有。本劇就這樣用了一個致敬經典的橋段,制造了一個太像結尾的中段,把觀眾晃了一下子。
此時劇情和唱段轉入原作第四折,元帝開始抒發對昭君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的思念。可這份男女情在前情的改動下已經說不清心理動機何在,或許只好用《漢書》中對元帝的評價來解釋,“優游不斷,孝宣之業衰焉”。
為了突出王昭君的偉大,或者為了還原歷史,毛延壽不是不可以刪。但去掉毛延壽,讓本不復雜的劇情更為單薄,無法承載改編者賦予的更厚重的意義,就只能添加新情節和拼搭其他經典劇目。可新的情節又不能和保留的唱段、情節完全適配。汪曾祺曾說過,一部戲曲作品,在教育價值、娛樂價值之外,也有認識價值,讓現在的觀眾認識到曾經的歷史是這樣的。王昭君的故事似也可如此——歷史上有和親這件事,和親能夠促進民族融合,意義重大,但也犧牲個人利益,把這回事說清楚就好。為王昭君找意義,不如讓觀眾自己去發現意義。千言萬語說下來,或許還不及老杜一句“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打動人心。
攝影/本報記者 柴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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