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劇《楊戩》:戰神與戲神的舞臺相逢
作者:孫惠柱
我教了一輩子戲劇,講的劇目多數是歐美的。西方戲劇與神話有不解之緣,不但最早的希臘悲劇幾乎全都出自神話,就是蕭伯納、奧尼爾、薩特等現代作家也喜歡用神話故事來編劇。怎么中國神話卻這么難和戲劇結緣呢?女媧、精衛、后羿都是高大上的超級英雄,他們的故事都是正能量的題材,為什么不拿來編成戲呢?因為那些神話情節和人物關系太簡單了,很難編出正常體量的劇情,比較適合用舞蹈或雜技來進行演繹。幸好,來了個新國風音樂劇《楊戩》,終于讓我高興地改變了自己幾十年的這個“偏見”。
此前,電影《封神第一部》已經使我開始重新看待中國神話,不過,那是電影,而《楊戩》是實實在在的戲劇。這兩部作品,故事都來自中國古代神話小說《封神演義》。電影《封神第一部》剛上映時,有人說它是學了希臘神話和莎士比亞的悲劇,因為它的核心情節之一是“弒父”。但我看這更像是“撞車”——類似的情節,在希臘悲劇和中國的封神故事里都有。這恰恰可以說明,中國人并非只有女媧補天、精衛填海那樣大公無私的英雄情結,一些民間流傳的神話中也有嗜血的故事。當然,中西文化之間存在著差異,在中國的舞臺上,嗜血暴力不能過分,英雄不要讓人生畏,人世間親情最大。
比起電影《封神第一部》,我認為音樂劇《楊戩》的選材更巧妙、演繹更動人。二郎神楊戩是個“戰神”——中文劇名中并沒有這個詞,但海報中的英文劇名God of War標示了這一點。當然,臺上并沒有太多的戰斗場面,如果有觀眾是沖著看打戲而去買票,可能多少會有點失望。與戰功相比,戲劇人和戲迷們更熟悉的二郎神事跡是“劈山救母”。一方面,為了救母親而劈開一座大山,顯然比為出門方便就要移除門前兩座大山的愚公更容易受到大家的關心。另一方面,楊戩救母要劈開的畢竟只是一座山,而不是去劈很多人的頭顱,這又比阿伽門農殺女兒祭旗出征更能贏得大家的同情——更不用說阿伽門農殺女兒祭旗出征是幫別人去搶美女海倫,而楊戩和外甥沉香的兩次劈山都是為了救自己的母親。
楊戩在歷代傳說典籍中,不但人品極佳,顏值也是頂級的。《西游記》描述道:“那真君的相貌果是清奇,打扮得又秀氣,儀容清俊貌堂堂,兩耳垂肩目有光。頭戴三山飛鳳帽,身穿一領淡鵝黃……”《醒世恒言》則說:“龍眉鳳目,皓齒鮮唇,飄飄有出塵之姿,冉冉有驚人之貌。若非閬苑瀛洲客,便是餐霞吸露人。”《楊戩》充分發揮了音樂劇的特長,把這些書中的文字動態體現得栩栩如生;演員的挑選、服裝造型的設計,都讓觀眾看了意猶未盡。不過,我對造型有一點不滿足,即二郎神那著名的第三只眼睛畫得太淡了,坐在后排的觀眾估計都看不清楚。是不是擔心那只異常的眼睛突顯出來不好看?我覺得這樣的顧慮完全不必要。幾乎所有關于二郎神的視覺形象中都少不了他額頭上那豎直的眼睛,非常顯眼、帥氣。先人想象出這一形象的時候,恐怕未必會有我們現在說的“第三只眼睛”的特別寓意;但現在推出楊戩這一美男子的戲劇形象時,完全可以在他的“第三只眼睛”上多著點墨、多做點戲。楊戩之所以有超乎常人的智慧、勇敢,不正是因為他那高于常人的“眼”界嗎?
該劇在楊戩身上做得最多的文章是他的“出身”。家庭出身,對我這樣的過來人是個有切膚之痛的話題,但對劉曉邑、薛敏、孫浩程、張博、和曉維等年輕的創作者們又意味著什么呢?現在早已不再講出身,但各種各樣的“二代”還是社會上的熱門話題。楊戩是個什么樣的二代呢?一個仙女和一個凡人生出來的半人半神。無獨有偶,希臘神話里也有不少著名的“半神”(demigod),但多半是男神仙下凡讓女人生的;他們常常因為出身而遭遇不公,后來就成為“麻煩制造者”。這種背景復雜的角色天生就有厚度,往往是劇作家特別喜歡的——無論正面還是反面。在代表了權勢的大金烏的眼里,楊戩也是個麻煩制造者;但他是為了自己與家人爭取人的基本權利,因此他的抗爭會贏得絕大多數人的支持和同情,而壓制他的大金烏就令人生厭。
楊戩討人喜歡,還因為他有個出人意料的可愛搭檔——一條名叫“哮天”的狗。這個在古老神話故事里伴隨著楊戩的神犬,在音樂劇中當然是用真人扮演的,而且該角色特意不用任何寫實的動物裝扮,所以,看上去就是楊戩最忠實的助理,甚至被有些人看出了CP的味道。年輕觀眾看到哮天和楊戩的頻繁互動特別興奮,可以有兩種不一樣的解讀:按照類似于布萊希特的理論,是穿透角色的外殼,看到了兩個演員在互動;要是從社會象征的角度來看,人犬交往豈不是比《白蛇傳》里的人蛇之交更自然嗎?外在的差異再大,都不應成為兩個生靈自愿交往的障礙。既然來自天上地下的神和人以及他們的子嗣都應該有一樣的權利,本來就都在地上生活的人和犬為什么不能深交呢?
這樣的交往要在舞臺上打動人,有個重要的前提——他們必須用優雅的“超日常動作”(extra-daily,尤金尼奧·巴爾巴的戲劇人類學概念)來讓觀眾信服。中國的名劇《白蛇傳》有無數戲曲和舞劇的版本,但從來沒看到過話劇版本,就是因為對動作方面的要求極高。《楊戩》的導演劉曉邑是舞蹈家兼偶戲藝術家出身,在該劇中他的導演與編舞渾然一體,真正做到了戲曲最理想的“無動不舞”,舞臺上舞蹈與說話、歌唱之間的銜接不露一點“編”的痕跡。他的每個調度都可謂精準,又十分輕松,抒情表達的主角戲和烘托氣氛的群戲搭配得恰到好處。
我是一年前第一次聽到《楊戩》這個劇名的,那時還有點摸不著頭腦。這個名字不少人讀不出來,在封神故事中他也不是知名度最高的——遠不如近年來特別火的哪吒。如果用他的別名二郎神,可能辨識度會高很多。但音樂劇《楊戩》的主創有足夠的自信,就是要讓觀眾知道他這個難讀的大名。我想他們成功了,因為首場演出時,觀眾的反響十分熱烈。相信《楊戩》會長演下去,甚至這樣的一個楊戩也可能成為中國舞臺上一個長久引人注目的形象。
這里又有一個巧合,該劇主創們可能還未必意識到,楊戩不僅是個“戰神”,也是大戲劇家湯顯祖推崇的“戲神”。湯顯祖的《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寫的就是他:“予聞清源,西川灌口神也……”二郎神本是“西川灌口”之神,因為長得英俊,又喜歡“游戲”,被尊為中國戲劇的祖師爺:“人生而有情。思歡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嘯歌,形諸動搖。或一往而盡,或積日而不能自休……”而舞臺上好像一直沒有以“戲神”為主角的戲。因此,這部關于“戰神楊戩”的音樂劇,無意中還為“戲神楊戩”奉上了一個質量上乘的范本。
(作者系上海戲劇學院教授)
隨便看看:
相關推薦:
網友評論:
推薦使用友言、多說、暢言(需備案后使用)等社會化評論插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