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早就知道，很多樹會選擇春暖花開的時候掉葉子。這是樹的障眼法，一邊長新葉，一邊將老葉悄悄置換掉，不動聲色，以舊換新。于是，在春天的目光注視下，至少出現(xiàn)了兩塊草地，一塊綠草地，一塊黃葉地。黃葉地的組成頗為復(fù)雜，陳年落葉庫存豐富，自然也有新落的，甚至還有紅葉，還有半黃半綠的葉片，擠擠挨挨地堆疊在一起。

我總是習(xí)慣性地穿過黃葉地，聽腳下樹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當(dāng)沙沙聲消失時，早已悄無聲息地來到那塊長滿南苜蓿的綠地上，就像從秋天直接跨步到春天。綠地宛如綠色織錦，除了南苜蓿，還有繁縷、三葉草、酢漿草、蛇莓這些大地的貼身侍衛(wèi)，花色品種繁多，誰也不知道它們從哪里冒出來，反正人們看見時它們早在那里候著了。

這塊野地離我家僅五百米，出小區(qū)西門，右轉(zhuǎn)，穿過一條馬路就到了。如果拍攝者鏡頭下移無限貼近地面，完全可以做到將高樓移走，將寶塔似的樓頂摒棄在外，還以為身在荒郊與世隔絕呢。

我剛來這里散步時，野地并不算大，且連綿成片。眼睛所見除了高大的樹，不高不矮的灌木，便是貼地而生的雜草野花。反正，它們都是野地家族的成員，自由生長，從沒有人對它們說不。

直到那些拓荒者的到來。他們從小時候生活的地方空降至這抬頭是高樓、低頭是人流的異鄉(xiāng)城市，看見任何一塊無主的野地就像見到親人，眼含熱淚，心跳加快。他們開始墾荒種菜，將野草悉數(shù)拔去，自然連草根也不放過；將土里的瓦礫和石塊剔除殆盡；小心翼翼地保養(yǎng)它、呵護(hù)它，給它澆水、施肥。他們將野地切割成一塊塊名副其實(shí)的菜地，種上青菜、辣椒、西紅柿、卷心菜、茄子……拼圖日漸擴(kuò)大，品種豐富到讓人咋舌。他們很專業(yè)，還用上了草木灰、塑料薄膜、稻草人等輔助工具。城管自然也來過，豎了牌子，說這里是城市用地，不允許私自種菜。可是，哪塊城市用地像這里這么荒蕪，又這么生機(jī)勃勃？

很快，連城管也不來了，牌子被風(fēng)刮走，也有可能是被人取走了。

我卻比以往去得更勤，這很神奇，不過是一條馬路之隔，一旦走到那里，連空氣都有了微妙的變化，豐富多樣的氣味鉆到鼻孔里，一個安寧、緩慢、低效的世界因此被遞送而來。到底是野地，即使被拓荒成功，也是暫時的，隨時會有新的物種卷土重來，鳩占鵲巢。菜地頻現(xiàn)易主現(xiàn)象，本來，它們也不屬于任何一個人。一半荒草、一半莊稼的場景不算罕見，還有原本被拓荒成功的地塊又成了紫花地丁和三葉草的天下。這才是野地的真相，人們乘興而來，敗興而歸，而它依舊在那里。

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我很少認(rèn)出同一張臉，也不曾見他們來收獲什么。他們總是躬身彎腰，默然種下一切，又棄此而去。但野地不會被遺棄。它們是大地的一部分，既是城市的延伸，也在天空的永恒注視之下。

梭羅說過，野地里蘊(yùn)含著這個世界的救贖。每次從那里回來，每次經(jīng)過那些完美謝幕的落葉，我比從前更深地理解梭羅這話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