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或許是平行宇宙的“平替”
第14屆上海雙年展的主題“宇宙電影”,中間沒有任何連接詞,任何由從屬關系切入對概念的理解的嘗試都無疑大大縮小了兩者并立的內涵,它們是互相映射的疊加,是一加一大于二的外延。一來因為沒有比宇宙更大的概念了,它包括所有物質世界,所有客觀與非客觀的一切存在,自然也包括人類的第七藝術——電影;二來電影是宇宙的鏡像又自成宇宙,從巴贊、克拉考爾的“對物質世界的復原”到麥茨、德勒茲的電影哲學,似乎都可以成為宇宙電影的一種注腳。因此我覺得,宇宙和電影,都意味著無限的時間和空間,是一對互為關聯充滿張力的雙母題。從更私人的角度說,它們一個是我永遠好奇的對象,一個是我此生的專業領域,當我最喜歡的兩個事物放在一起,便決定了本屆上海雙年展對我的吸引力是前所未有、無可比擬的。盡管如此,我仍未能給自己觀展預留足夠充裕的時間,因為我遠遠低估了本次展覽的容量和能量。
觀展過后,我不斷回憶并嘗試梳理我個人感知展覽主題的線索,形成路書。我從宇宙(cosmos)、電影(cinema)的英文單詞共同打頭的字母“c”獲得啟發,找到了同樣是“c”開頭的四個關鍵詞,作為私人解碼本次展覽的密鑰,其中也似乎尋找到宇宙和電影的某些隱秘共通之處。
Curiosity 好奇心
宇宙浩渺無邊,神秘莫測,是地球人好奇心最能馳騁的疆域。而電影,銀幕即宇宙,本質上都是對未知的和無限可能的好奇、渴望和探尋。正是有好奇心的存在,原始人在每一個黑夜里仰望星空,慢慢創造出神靈、四季以及一切等等;也正是出于好奇心,進站火車嚇得人四處逃竄,人們仍愿意拿出一枚鎳幣陸續走進黑漆漆的屋子里。
展覽的第一件作品特雷弗·帕格倫的《非功能性衛星原型》,向來者展示了對人類好奇心的一次精彩絕倫的演繹。在超高挑空的巨大空間里,圍繞一顆衛星的模型開發、特殊材料和研究檔案,讓我們彷佛置身于當年衛星實驗室的真實場景。那些為了衛星升入太空而特制的反光材料和模型,雖然不能觸摸,但置身于前能感受到材料反光帶來的潛在能量交換和不可見的連接,我的腦海里不斷演繹著那顆衛星之后發生的故事,浮現出一種感知,即觀展的當下便是距離宇宙最近的時刻。
與好奇心相對應的是吸引力。電影就有一種吸引力,當我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銀幕時會呈現出靈魂被提取的狀態,當我們凝視星空時更是如此,宇宙便是巨大的吸引力之所在。衛星,人類投向太空的一個小石子,燃燒著我們的好奇心,特雷弗·帕格倫這件裝置作品的驚艷和震撼程度,足以將觀者一秒吸入宇宙電影中去。
Convert 轉換
本屆雙年展的作品類型非常豐富,在宇宙主題下,各種藝術形式、介質、材料、概念之間自由靈活地轉換,從容地調動起我們感知的跳躍和多感官體驗。在這一點上,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有兩件作品以及它們之間的呼應。
一件是卡斯滕·尼古拉為第14屆上海雙年展制作的音樂《宇宙》,由14道音軌混音而成,共117分30秒,其中幾條聲軌采樣自外太空的電磁錄音及聲音信號。觀眾躺在漆黑的劇場里聽這個可被視為是整場展覽的“原聲音樂”,聽覺是首先被使用的感官,但很快我們的視覺系統被激活,借助復雜的符號代碼系統在大腦中發揮作用,讓觀眾彷佛沉浸于宇宙之中。
另一件作品是安德里斯·阿魯蒂烏尼安《你記不得自己》,一件主體長達六米的黃銅制樂器,其彎曲的表面扭曲了聲波傳遞的軌跡,創造出一種非自然界的混響和共鳴。兩件聲音作品,一件以無形塑造有形,一件以有形塑造無形,觸發著我們的不同感官感知時空的機制。實際上,這個展覽所有作品都是對“宇宙”的轉換、解碼和再編碼,誠如展覽前言有述,宇宙塑造了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人類文明和知識很多都是從對宇宙的觀察、理解、闡釋而來,在科斯塔基斯收藏展廳內,能更深刻感受到宇宙是怎樣出乎意料地“轉換”推動和改變著我們的藝術和生活。
Consciousness 意識
作為一名電影研究者,當我走進“索拉里斯星”展廳,彷佛置身于一篇電影研究論文的文獻綜述現場。展覽的這一部分是在用一個精準案例來詮釋人類意識想象宇宙的電影,雖然在電影專業領域里面,我們通常會稱之為科幻片。同時展覽也在用電影——這個最能體現人類意識自由連綴時空聲畫的方式,來探討是否存在人類與宇宙意識溝通的可能性,甚至是人類到底存不存在,人類的一切(包括我們以為的自主意識)可能只不過是宇宙更高生命體的一部分微小意識?
《索拉里斯星》,是波蘭作家、哲學家斯塔尼斯拉夫·萊姆最為著名的科幻小說,也是公認的科幻史杰作。小說虛構的索拉里斯星那一整片海洋是一個巨大的生命體,人類與之溝通卻最終流露出人類和非人類之間交流的根本不足。由此改編的電影,從科幻電影經典之作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飛向太空》(1972)到史蒂文·索德伯格的《索拉里斯》(2002)的版本,愛情線被放到更明顯的位置,創作原因一定是多重的,但在雙年展這個充滿宇宙哲思的場域里,愛情,擴大至人類的情感,顯得尤其具有人類性,不禁讓人猜想這是否就是唯一具備主體性的人類意識,唯一能與宇宙永恒相適應的人類獨特性所在。
Center 中心
將萊姆的《索拉里斯星》與劉慈欣的《三體》放在一起揣摩也非常有意思,再結合展覽作品《宇宙能量中心》來展開聯想,幾乎就能讓觀眾在腦中上演一部新的自我導演的宇宙電影。緊接著展覽的流程,步入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的標志性建筑大煙囪,正展示著約納斯·斯塔爾的作品《異星生態》,當我們走進建筑體內時,大煙囪變身發射場,我們的身份也好像發生了轉變,觀眾被置身于類似“三體”的情境中,不得不面對一些關乎人類命運的重大選擇和責任的命題。
人,是萬物的尺度。但在“宇宙電影”整場展覽營造出的類似天體、星系、黑暗的,以蒙太奇手法串聯的空間里,人,只能是宇宙電影九宮中的一個移動體,或者也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臺攝影機的鏡頭,游走其間,本質上你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中心。當然,你也可以把整個展覽僅僅是當成一部有關乎宇宙的實驗電影,去進入,去觀看,從中讀解出專屬于你的意義。
最后,本屆上海雙年展“宇宙電影”呈現出來的80余位藝術家橫跨20世紀初至今的作品,揭開關于人類中心主義和宇宙中心主義宏大體系的一角,而通過“宇宙電影”重構我們與宇宙的聯系,鼓勵我們通過更為復合全面的方式來思考當今世界的挑戰,更具有當下的現實意義。
遺憾的是,一次看展不可能將所有影像作品完整觀看一遍,從一個黑匣子結束觀看進入另一個黑匣子的影像完全是闖入式的,因為那么多影像作品時長不一,同時又滾動播放,正如宇宙間正在同時發生的一切一樣。時間永不可逆,除非有平行宇宙,如果沒有平行宇宙,那么電影或許就是平行宇宙的一個“平替”。
(作者為電影學博士,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后,上海藝術研究中心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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