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改編策略:小說是故事,劇集是傳奇
作者:余小魚
籌備多年、備受矚目的電視劇《繁花》在年前開播。既在預料之中、又在預想之外的是王家衛對原作小說大刀闊斧,或者說是面目全非式的改編:不僅阿寶、滬生、小毛三大男主被砍掉了兩個,整個上世紀60年代的故事線也不見蹤影,而且把整部劇集的敘事重心放到了上海黃河路上的“商戰”——要知道,小說《繁花》從第一個字到最后一個字,都沒有提過阿寶們是怎么做生意的。
如何看待王家衛的改編策略
為什么要采取這樣的改編策略?王家衛是這樣解釋的:“我們沒有能力還原足本的《繁花》,但可以看到一個在原著里看不到的上海阿寶。”簡單地說,《繁花》的故事中有兩個阿寶:一個是上世紀60年代的少年阿寶;一個是上世紀90年代“片葉不沾身”的寶總。劇集要講述的就是他怎樣完成了這種身份的轉變。
如此選擇無可厚非,也可見王家衛的智慧——完整還原小說不僅不現實,效果也未必理想。但是,也許先要回答一個問題:阿寶完成身份轉變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小說結尾,阿寶和青年時代的戀人雪芝重逢,更像是一種隱喻:現代的、太現代的上海人,對于逝去時光的懷念。小說《繁花》的詩意就悄然開放于阿寶們的少年時代,金宇澄寫起倍蒂、雪芝這些少女,筆端充滿溫情,和上世紀90年代那些飲食男女截然不同。也就是說,上世紀90年代的寶總之所以“片葉不沾身”,是因為他習慣并融入了成年世界里的矯揉造作、逢場作戲。
而在電視劇里,從阿寶到寶總,更像是在描寫一位上海灘青年發家致富、功成名就的“傳奇”經歷——在生意場上游刃有余了,自然也就“片葉不沾身”了。換言之,如果說小說《繁花》自帶濃到化不開的哀傷與憂郁,那么電視劇《繁花》則是情緒飽滿、積極樂觀的,把敘事中心放在了對娛樂性和刺激性的呈現上。由此也就不難理解,劇集為什么要拍“商戰”,而且將阿寶塑造成“孤膽英雄”和“大眾情人”的結合體。
在劇中,阿寶單刀赴會去諸暨,在暴力威脅前面不改色,輕輕松松就搞定了鬧事的工人,像極了香港電影里的“小馬哥”;阿寶運籌帷幄,在關鍵時刻沉得住氣,把范總、魏總等人玩弄于股掌之間,像極了香港電影里的“大佬”;阿寶周旋在玲子、汪小姐、李李三個女人身邊,把曖昧拉滿又不給出任何承諾的做法,又不能不讓人聯想起香港電影里的“花樣年華”。
說到這里,我們也就理解了王家衛的改編策略——關鍵是要“好看”。如果說小說《繁花》是平靜如水、暗流涌動的,那么電視劇《繁花》就是鑼鼓喧天、沸反盈天的。從流量和收視率的角度考慮,王家衛的做法不難理解。
劇集只是《繁花》蛋糕中的一塊
作品離開了作者之手,也就讓出了闡釋權。
王家衛當然有改編自由,正如他所言,“劇集只是《繁花》蛋糕中的一塊,看完可以去看看原著。”但令人格外詫異的是,如今的改編讓劇集完全走到了小說的反面。
小說《繁花》的結尾,阿寶與滬生依照小毛的遺言,去幫助借宿在小毛房子里的兩名法國青年。他們雄心萬丈地打算寫一個上海劇本:老上海,1930,蘇州河畔,法國工廠主愛上了中國的紡織女。法國青年滿腦子上海傳奇,阿寶則不斷提醒他們當年蘇州河畔并沒有法國工廠。
這個故事就像一出寓言劇。作者暗諷時下流行的上海“傳奇”,不過是一些爛俗的套路,仿佛出自外國人的手筆,對于真實的上海存有隔膜。如果說金宇澄的《繁花》是“故事”,那電視劇《繁花》就是“傳奇”。
“故事”和“傳奇”的區別在哪兒?關鍵在于有沒有“意義”。金宇澄對小說的命名,表明他對任何期待長久的事物、保持長久的意義都心存疑慮。小說中的陶陶曾希望抓住自己與小琴之間的愛情,但小琴的日記告訴大家,這不過是她虛與委蛇的圈套。陶陶自知報應不爽,“面對這個社會,大家只能笑一笑,不會有奇跡了。”
小說《繁花》里的“故事”,沒有往昔人們非常熟悉的社會批判或者都市迷惘,而是顯示出個人與“意義”的斷裂。小說中出場人物繁多,但相貌模糊、面孔混沌,因為“故事”總是曖昧的,它和日常生活有關,卻與“意義”無關。
電視劇《繁花》則一心要再現上海灘的“傳奇”——阿寶在時代浪潮下抓住機遇,施展才華,憑借迎難而上的勇氣和腳踏實地的魄力改變命運。無論是阿寶、玲子、汪小姐、李李或者飯店服務員、工廠老板、外貿代理等,每個普通人都選擇向商業對手挑戰,向技術變革挑戰。其中要表達的“意義”是清楚的——哪怕失敗也不放棄,強調的仍然是拼搏,是奮斗。
在王家衛看來,“劇集《繁花》介紹的是時代。因為我們講的是一無所有的阿寶,如何在短短十年,成為叱咤風云的寶總。除了個人奮斗,他需要時代的加持。”
而在小說中,阿寶的少年時代容得下鋼琴、古詩、家庭舞會和美好愛情,從而使那個年代顯示出可供緬懷的高貴。但到了上世紀90年代,小說中的上海,只剩下一個又一個的飯局和神情曖昧又充滿算計的調情。繁花凋謝,金宇澄顯然對市場時代的粗俗做出了否定。
有意思的是,當被問及對電視劇《繁花》的看法時,金宇澄如是說:“我只能表示感動,熬過這么艱難的幾年,片子能夠出來,多么不容易。”也許,這個值得玩味的態度,就是在小說中出現近千次的“不響”吧。
理解《繁花》或許還需要更多時間
小說《繁花》強調意義的懸置,不等于其“無意義”。作為國際化大都市,上海擁有著如此復雜的地形,貯存了這樣多彼此抵牾的記憶,使得它不僅是情感依附的容器,更成為意義爭奪的領地。因此,金宇澄放棄了某種總體觀念,而深入城市地理的層層累積中,去發掘多元意義的可能。
盡管作者并不肯定上世紀90年代的生活方式,但他懷著對每個人命運的關切書寫他們,以細致的觀察來描寫他們。他雖然“不響”,但讀者能看到人物的悲歡離合,以及那些情趣與欲望的存在。繁花落盡,但那些存在的瞬間和生活選擇的正當性會留存下來。歸根到底,《繁花》要思考的問題是:生活的變革,究竟意義何在?生活的正當性何在?人們應該過什么樣的生活?
一方面,這些問題,小說不可能給出標準答案。但作為一部劇集,王家衛卻不可能含糊其辭。因此,他只能從多元意義中取出最能被人接受的一種;另一方面,社交媒體、短視頻時代的到來,改變了當下的傳播規律——當一部劇集擺到觀眾面前時,必須在最短時間內呈現出“意義”,《繁花》當然也不例外。這也意味著,把《繁花》影像化終究會留下遺憾。
劇集播出之前,就把“滬語”“地方特色”當做宣發的重點。但事實上,《繁花》不應該被視作“方言小說”或“地域小說”,這都把它說“小”了。《繁花》所要追問的乃是一個關乎所有當代人的宏大問題:如果現代都市生活終將在全球化的裹挾下被碾成符號,所有的美好記憶終將淪落為周而復始的情愛歡場,那么,我們還能不能從日常經驗和瑣碎事物里重新發現生活的“意義”?
要回答這個問題,或許我們還需要更多時間。(余小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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