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龔金平

　　鼎盛時期的香港電影有“盡皆過火，盡是癲狂”的特點，它們會將生動的畫面和強烈的情感調制成濃烈的美酒，讓觀眾在眩暈般的狂飲后沉醉不已，卻又轉瞬即忘，或者將無厘頭、暴力等元素進行不加節制地放大與渲染，從而在一種近乎失控的極致狀態中抵達娛樂的本質。

　　《金手指》海報截圖

　　不過近些年，香港電影里那種我們熟悉的“港味”似乎已經非常淡薄，觀眾只能靠那幾張熟悉的演員面孔，完成對于“香港電影”的身份指認。當一批已是花甲之年的演員還在苦苦支撐著香港電影的天空，雖然會讓觀眾在親切中心生欽佩，但靜下心來想想，又何嘗不會涌上一絲心酸與苦澀之情？

　　基于這樣的背景，正在上映的《金手指》為觀眾帶來的最大期待，就是劉德華、梁朝偉繼《無間道》系列后時隔21年再度同臺飆戲。未曾預料的是，影片最終卻呈現出一種左支右絀的尷尬，一種腳步跟不上靈魂的倉促與疲憊。當然，影片的質量平庸并非創作者粗制濫造的投機心態所致。相反，影片有著不想落入窠臼的主動求索。只是，影片的平淡和懸浮，并不能用“類型創新”“史詩氣質”“明星陣營”之類的借口來補救。

　　類型游移導致敘事斷裂

　　在各種前期宣傳中，《金手指》突出了“金融詐騙”“股市白手套”等關鍵詞，似乎想對標好萊塢的《華爾街之狼》，成為一部有著編年體史詩氣度的金融犯罪片。而事實上，《金手指》確實有大量篇幅表現了梁朝偉飾演的程一言如何進行數額巨大的商業交易和股市操縱；如何為了拉攏腐蝕銀行高管而進行各種賄賂；如何為了打造自己的金融帝國而進行各種算計和謀劃；還有伴隨著財富膨脹而發生的友情與背叛，愛情與陰謀等戲碼……

　　本來，觀眾對于金融騙局這類內容是饒有興味的，但影片卻處理得像是兒戲一般，沒有鋪陳逼真細致的運作細節，沒有體現部署一個驚天騙局所必需的周密與驚險，而是有意凸顯程一言的胸有成竹、處變不驚，并多次用字幕來省略復雜的操作流程。這樣，觀眾自然難以沉浸在緊張、揪心的懸疑氛圍之中，甚至都沒有看到人物在財富累積中所發生的心理嬗變和人性扭曲。

　　影片將程一言的犯罪史處理得浮皮潦草，這除了創作者功力不夠之外，恐怕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影片選擇了“雙雄對決”的情節模式，從而為另一位演員、飾演劉啟源的劉德華提供表演空間。于是，影片的情節主線滑向了廉政公署高級調查主任劉啟源，對金融巨鱷程一言長達十五年鍥而不舍的搜證和跨境調查。這樣看來，《金手指》應該歸入警匪片的范疇。

　　在警匪片中，觀眾最感興趣的是警匪之間的強對抗性，以及因這種對抗而引出的更為復雜的政治角逐和社會剖析，中間也會夾雜一些人性糾纏。如果要體現警匪片的特點，《金手指》應該將情節重心放在代表正義的劉啟源與代表邪惡的程一言之間的纏斗上。但是，這條主線常常被程一言的金融犯罪所沖淡。同時，影片還想在警匪片的類型框架里，創造令觀眾耳目一新的變奏。影片將一個本應壓縮在更短時間里的故事，鋪演成十五年，展現警匪雙方的漫長對決，并將外部可見的動作擴展到內心層面的復雜博弈。這種處理方式的后果是，一個本來就不算精彩的故事，在拉長了時間線之后，更顯稀薄和乏力。尤其幾場法庭戲，每次都是匆匆帶過，沒有留下任何有分量的法庭辯論，像一個單調場景的不斷重復。

　　《金手指》在情節設置上更大的問題是，劉啟源在程一言面前處于全面被動的狀態，這意味著雙雄對壘的局面并未真正形成。程一言最后認罪，不過是想在彼時港英政府治下獲得輕罪以便脫身。一個弱勢的警務人員，要面對一位手眼通天無所不能的匪徒，這樣的警匪片如何能吸引觀眾？

　　可以說，創作者對《金手指》情節重心的猶豫，使影片在類型的游移中陷入了類型模糊的困境，為敘事的失敗留下了草蛇灰線。

　　默契配合難掩人物蒼白

　　至于本片的最大看點——劉德華與梁朝偉二人表演依舊可圈可點、配合默契。然而這份默契，似乎難以掩蓋劇本層面人物的蒼白。

　　在一般的警匪片中，警察的行為動機都比較簡單直接，那就是出于職責和正義，少數也會加入個人情感。在《金手指》中，劉啟源確實總是那么正氣凜然，那么百折不撓，扁平得像是一個沒有個人魅力的正義符號。本來，影片有機會為劉啟源的形象增加心理深度，那就是他在全力工作時，忽略了家人的感受，甚至為家人帶來了危險，但隨著妻子受傷后對劉啟源說“你如果不能將這個人抓起來，就不要回來了”，家庭矛盾頓時煙消云散。

　　而影片中最空洞的人物要數程一言。他從一個落魄的工程師，如何成為一名心理大師，一個精于表演的騙子，中間的轉變多少有點突兀。而且，這樣一個騙子，一個金融玩家，后來又成了殺人不眨眼的惡棍，影片也沒有展現變化過程，而是讓觀眾看著人物自如地游走在各個領域，并在各個領域都成為頂尖高手。更進一步說，既然程一言是靠著對他人心理的精妙把握從而走上財富的巔峰，他就應該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種人之間，以表面云淡風輕的方式處理各種股市交易，突出人物高智商的特點，而不是通過黑社會性質的殺人滅口來維持金融帝國。

　　而觀眾極為期待劉梁同臺競技的場面，其情緒感染力也非常有限。程一言一路太順，因而總是顯得胸有成竹，溫文而雅，觀眾沒有看到他恐慌無助的時刻，這使角色缺少深度和復雜性。至于劉啟源，他的形象過于正面，鮮有表現軟弱或者動搖的時刻，因而只需要保持一種職業性的嚴肅就可以勝任。不是兩位演員不稱職，而是影片沒有為他們提供可以展現人物性格復雜性和內心風暴的時刻。

　　《金手指》中出場的人物極多，但這些人物都像“工具人”，或者過場人物，如曾劍橋、吳任松、張嘉文、任沖、何浩云、哈法等，觀眾對于任何一個人物都沒有機會深入認識，對于人物的動機也只有模糊的印象和粗淺的認知。要知道，一個沒有真切情感動機的人物，是不可能形成立體感的，觀眾也難以對這樣的人物產生共情。

　　散漫結構暴露貪多求全

　　影片的時間跨度從1974年一直到1996年。這20多年里香港風云激蕩，有過經濟騰飛，也遭遇多次金融震蕩。影片有一種野心，想以三段式結構在歷史的風云中交織人物命運的起伏，折射港英政府時期社會弊病。只可惜，因為時間格局比較宏大，人物經歷卻沒有體現相應的豐富性與厚重感，這種努力終究難及預期。

　　比如，為了體現敘事上的創新，影片讓劉啟源在廉政公署對與程一言關系密切的幾人進行審問，這是與《公民凱恩》類似的一種結構方式，即通過幾個旁觀者的講述，勾勒出主人公的性格真相和人生軌跡。可是，劉啟源面對的是幾個狡猾的對手，他們的講述真真假假，遮遮掩掩，觀眾無法藉此洞悉程一言的人格真相，這些人的講述也無法拼湊出程一言的犯罪版圖，自然也不可能讓劉啟源完成對程一言的雷霆一擊。于是，情節只好繼續向前推進，并在之后又出現更多的人物，但影片這時又使用了客觀視點，失去了那種主觀敘述的親歷感。除了主觀視點與客觀視點間的隨意跳切，影片也在線性敘事和倒敘、插敘間左右橫跳，加之剪輯的散亂，以及不同段落節奏的忽快忽慢，都讓影片的觀感缺少了整體性。

　　其實，在香港電影《暗花》《暗戰》《雙雄》《無間道》等影片中，觀眾早已見識了這種“雙雄對決”的情節模式。觀眾感興趣的是雙雄之間的明爭暗斗，或者惺惺相惜，以及由此體現的情節曲折或者心理較量的緊張。但是，《金手指》卻在這些方面沒能貢獻新的突破。這難免讓觀眾覺得“浪費”了梁朝偉與劉德華時隔21年的所謂“巔峰對決”。

　　在筆者看來，《金手指》沒能達到觀眾預期，其問題癥結在于貪多求全、顧此失彼導致的類型游移。這種游移的根源可能又在于創作者出于市場號召力的考慮，選擇了雙明星陣營為票房保駕護航。從票房成績來看，影片確實算得上旗開得勝，但從藝術的角度來說，影片如果只聚焦于程一言，在類型的純粹中講述一個單純而明快的故事，它仍有希望復制港片全盛時期的榮光。我們批評《金手指》在情節設置、人物塑造等方面的缺陷，并不是針對港片適應市場環境的艱難立論，而是針對最樸素最基礎的電影編劇要求和藝術創作規律建言。

　　（作者為復旦大學藝術教育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