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于里

　　編者按

　　辭舊迎新之際，《文藝評論》專刊邀請業內人士，盤點一年來文藝領域的重要作品和現象——盡管不免掛一漏萬，但無論彈贊，力求本于客觀。做不了您的導賞寶典，也要成為您的避坑指南。

　　2023年初，一部《狂飆》以狂飆突進的熱度，為2023年的劇集市場開了一個好頭。固然，當時間行進到2023年末，劇集市場再未出現《狂飆》這樣的全民爆款——甚至暑期檔以來的劇集市場顯得“平淡”，但并不意味著2023年的劇集市場是令人失望的。

　　相反，2023年劇集市場總體上保持著不錯的水準，全年豆瓣評分超過8分的劇集超過20部。現實主義創作的狂飆、精品劇集的持續耕耘、多元題材的創新、女性故事的探索、流量與IP的退潮，都是2023年劇集市場的亮點。

　　現實題材的“狂飆”：現實是最大的公約數

　　2023年初的《狂飆》，不論是電視端還是網播平臺，都創下全新紀錄。這是一部在全年齡段的成人觀眾中引發廣泛反響的作品，是真正意義上的全民爆款。《狂飆》得以“狂飆”，歸根結底在于它立足于現實，精準反映現實，尖銳地針砭現實。“現實”從來都是最大的公約數，敢于直面現實、敢于對現實發問的作品，才能收獲觀眾的強烈共鳴。

　　經由高啟強這樣一個昔日的“好人”的“墮落”，《狂飆》直指社會生活中存在的一些弊病，就像畫外音一針見血所言：“像高啟強這樣一個曾經也是守法的公民，曾經勤勤懇懇，到后來為什么會發生這么大的變化？是因為我們的社會當中，確實還存在著一些不公平的分配，導致了基層的百姓覺得如果不靠非法手段，是無法實現致富的，所以就有了鋌而走險的一些人出現。”

　　另一方面，經由安欣這樣一個好人守護正義之難，劇集也發出振聾發聵之問：為什么做個好人會這么難？一個有希望的社會，不能總是讓安欣這樣的好人苦苦支撐、承擔痛苦，我們需要一個讓好人不難做、讓壞人寸步難行的制度環境；需要以“安欣之難”為突破口，找出癥結，根除問題。

　　誠然，現實主義是一種創作方法，古代題材作品也可以是現實主義，比如《顯微鏡下的大明》《繁城之下》這類有所表達的古代故事，也是現實主義力作。但那些基于當下生活、基于現實題材創作的現實主義作品，往往需要更大的勇氣——因為它們并非影射或隱喻，而是正視與直面。

　　上星播出的《不完美受害人》在電視端獲得不錯的收視率，同步網播時亦表現不俗。劇集聚焦一起“強奸案”所引發的一系列風波，以輿論中的“不完美受害人”切入對女性處境的觀察，讓觀眾前所未有地窺見一起“強奸案”背后的復雜人性和女性困境，并對污名化“不完美受害人”的輿論進行強力回擊。

　　不同于《狂飆》或《不完美受害人》的沉重，《去有風的地方》的風格如劇名所彰顯的，微風吹拂，心曠神怡。這部拿到8.7分高分的作品，對當代年輕人的“內卷”困境提出了一種“解法”。在大都市漂泊的年輕人，多多少少都有過“逃離北上廣”的念頭，“齒輪”是大家共同的生存隱喻，“逃離”是普遍性的心理動機。《去有風的地方》相對客觀呈現出有關“遠方”的辯證法：對于大城市的人來說，“遠方”如此治愈；可對于生活在遠方的人來說，大都市或許才是他們的“遠方”。“遠方”無關距離，而關乎心態與選擇。

　　現實生活永遠是創作的寶庫，只有真正扎根生活、沉浸于生活，才能得到生活的回饋。否則，投機地攫取一些現實話題，就以為把握生活的真諦，得到的只是“懸浮”的嘲諷。

　　精品劇集持續耕耘：以先鋒姿態引領創作

　　流量見頂的存量競爭時代，以優愛騰芒為代表的長視頻平臺若想在激烈的競爭中殺出生路，必須持續推出精品。“精品劇集”的意義在于以先鋒姿態，引領未來創作。

　　愛奇藝的“迷霧劇場”，以及騰訊視頻2023年推出的“X劇場”，已經成為國產劇精品化的標志。這兩個劇場品控嚴格，數量少而精，劇集的集數大多為12集。播出的作品以懸疑故事為主，不僅試圖講述一個引人入勝的深度故事，在劇集的美學風格上亦達到很高的水準，呈現出電影化的質感。

　　在豆瓣拿到9.4分的《漫長的季節》，是騰訊X劇場的首部作品，也是2023年劇集市場的最高分。在視聽語言層面，《漫長的季節》是那一類具有創造力和藝術性的手藝活，從色彩、攝影、構圖、剪輯到配樂，都處理得精細、講究、細膩、超凡。

　　故事層面上，《漫長的季節》以1998年東北下崗潮背景下的碎尸案，牽連2016年的生活，要為那個時代留下疼痛的標本，提醒觀眾上一代是如何生活的、他們經歷了什么、承受了什么，提醒觀眾時代的一粒沙是怎么變成有些普通人頭上的一座巨山。同時，故事以三個被時代拋下的失意的中老年人為主角，為時代留存最金貴的情與義——他們扛住黑暗閘門，放我們向前跑、“往前看”。《漫長的季節》有深切的疼痛，更有偉大的悲憫。

　　X劇場的第二部劇集《歡顏》，以公路劇的形式演繹革命歷史題材，劍走偏鋒，令人耳目一新；獨特的“徐兵腔調”貫穿始終，讓紅色與荒誕形成奇妙的碰撞。固然該劇在故事性上有比較明顯的短板，但其個性的鋒芒仍值得肯定。

　　現實背景、民國背景之后，X劇場的第三部劇集《繁城之下》講述發生于明代的連環殺人案。劇集在美術置景上依然奢華精致，以懸疑推理為表，讓觀眾窺見歷史的“繁城之下”的人性搏斗、官場現形記與制度褶皺，寄寓尖銳的思考，拿到8.5分的評分。

　　騰訊視頻在2023年成功將“X劇場”打響。進入第三年的“迷霧劇場”，則遭遇一定的瓶頸，故事性、深度表達與美學風格兼具的作品不夠多。

　　2023年迷霧劇場推出《平原上的摩西》。小說原著也是東北下崗潮背景下的悲傷敘事，劇版的導演張大磊把故事的發生地從東北的沈陽轉移到他出生、成長以及最為熟悉的呼和浩特，并將故事“張大磊化”。《平原的摩西》在美學上賞心悅目，每一個空間、每一處置景，均能鮮明感受到電影級別的美術帶來的視覺沖擊。但劇集故事性薄弱，文藝范十足，成為迷霧劇場熱度最低的作品。

　　《回來的女兒》與《回響》都收獲不錯的播放成績，只是故事上的短板遭到觀眾詬病，兩部劇的評分在及格線上下徘徊。口碑最好的《塵封十三載》體現迷霧劇場的水準，唯一遺憾的是，24集的篇幅略顯冗長。

　　無論如何，觀眾仍然樂見長視頻平臺在精品劇集上的持續耕耘，以結出更多藝術的碩果，并逐漸引領國產劇集創作水準的進步。

　　多元題材的創新：百花齊放才是春

　　劇集市場中，爆款是少數，“皇冠上的明珠”式的藝術精品也是少數，中流砥柱的是各種穩定成熟的類型故事。它們既保持一定的美學基準、能夠把故事講得流暢好看，也具備一定的美學創新或敘事創新。

　　2023年劇集市場上，科幻題材，有《三體》。小說《三體》曾獲得2015年科幻文學界的最高獎雨果獎，并以一己之力將中國的科幻小說提高到世界一流水準。因此，首部真人化的《三體》影視改編自然萬眾矚目。劇版播出后，受到原著粉的普遍歡迎。固然因為科幻的壁壘、劇集并未走向大眾，但它保留并進一步發揮了小說的科幻想象、深邃思想與人文底色，成為中國科幻劇的里程碑作品。

　　古偶題材，有《古相思曲》。固然沒有“頂流”加持、沒有豪華制作，也沒有狂轟濫炸的宣發，《古相思曲》以劇本的創新和鮮明的女性表達，一掃偶像劇千篇一律、中規中矩的萎靡之勢。它也提醒了內娛的古偶創作不要再一窩蜂地去網文里找一些二三流的IP，原創才是生產力。

　　年代劇，有《父輩的榮耀》。這是一部以林業變遷詮釋生態文明的主旋律作品。雖然題材重大，但故事并不生硬，它以“平民史詩”敘說主旋律。觀眾完全可以把《父輩的榮耀》當作一部講述東北某林場一個普通家庭30年變遷的劇集。

　　情景喜劇，有《破事精英2》《鵲刀門傳奇》和《蘭閨喜事》。在中國情景喜劇30年的時間節點上，它們不忘為觀眾帶去笑聲的初心，通過輕巧、有趣、接地氣的小故事，讓不少年輕觀眾再次感受到情景喜劇的魅力。

　　漫改真人劇，有《異人之下》。它保留了原漫畫熱血少年漫的特征，并植奇幻于當代都市生活，讓觀眾獲得一種重新審視現實的“清晰視野”。劇集還“恢復”了看待身邊“異人”的新的眼光，讓觀眾學會以更寬厚更溫和的態度去對待他們。

　　除此之外，武俠題材的《蓮花樓》，成功實踐了“武俠+探案”的范式，以“一代大俠決定去死”的新穎表達，開拓了新武俠的表達空間與審美境界；現偶題材的《愛情而已》，不只有常規偶像劇的造夢與嗑糖，還注入更多的現實因子；醫療題材的《白色城堡》《問心》《非凡醫者》《歡迎來到麥樂村》各有特色，讓觀眾看到醫療職場劇的多種可能……

　　正是多元題材的百花齊放，才有了2023年劇集市場的春色滿園。

　　女性故事的探索：謳歌女性的獨特價值

　　女性觀眾是劇集市場的消費主體，瞄準女性觀眾的女性劇集也就成為舉足輕重的賽道，女性劇集的總體質量是衡量當年國產劇集質量的關鍵指標。2023年的國產劇集市場，女性故事的數量依然眾多，探索更加大膽。

　　經由《龍城》，觀眾可以看到女性所謂的“偏執”是如何形成的。“偏執女”與文學史上那些著名的“瘋女人”殊途同歸。她們的存在，并不是女人天然更壞、女人天然更瘋癲的論據，而是說明了：在一個兩性不公平的社會里，長期遭受不公平待遇的女孩，更有可能走向偏執或瘋癲。她們的存在，是一種凌厲的控訴。

　　《外婆的世界》中，觀眾可以看見老年女性的勇敢“出走”。外婆所代表的老年女性，是千千萬萬被忽略的女性的縮影；外婆的“私奔”或“出走”，是女性掙脫束縛的象征，推開了女性實現自我的新世界大門。

　　古偶劇《長相思》中，“一女三男”的設定不僅讓觀眾有三組不同的CP可以嗑，更關鍵的是，經由“一女三男”，觀眾得以窺見一名女性是如何以她強大而具有包容性的生命經驗，對其他男性形成感召。這也就擺脫了瑪麗蘇劇中女性的附庸位置，凸顯女性的主體性和不一樣的“女性邏輯”。

　　《西出玉門》中，我們看到女性的無畏探險。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冒險仿佛是男頻的專屬標簽。《西出玉門》拓展了女頻的領地：冒險題材也能夠以女性為主導；女性也可以是勇敢無畏、坦蕩大氣、英勇仗義、臨危不懼等的代名詞。

　　2023年劇集市場中的女性互助，敢于觸碰更敏感的議題，也有著更尖銳的表達。《不完美受害人》與《九義人》，是發生在不同背景下的女性受害故事。它們殊途同歸，以女性的聯合抗爭宣告：請不要再檢討受害人的“不完美”了，集中火力去檢討加害人的不完美；女性的憤怒絕不是無力的，聯合起來的女性會經由法律以及公序良俗的力量，讓加害者付出代價。

　　《好事成雙》雖然涉及女性故事中常見的“小三”元素，但劇情并非將重點放在“斗小三”上面，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從“雌競”走向“女性互助”——妻子與第三者“化敵為友”、共同對付“負心男”，實現女性之間的團結與互助。

　　概言之，2023年的女性故事，更加敏銳地揭開女性的生存困境，呈現了女性對于困境的勇敢抗爭，熱烈謳歌女性的獨特價值。另一方面，2023年的女性故事也并非全然完美，話題先行、概念化、口號化的不足仍然普遍存在，需要更多的沉淀與精進。

　　流量的退潮：建立優勝劣汰的正向循環

　　2023年底，網友們自發創辦的“撲街之夜”活動，在網絡上引發熱烈爭議。在這個名單中，一眾“大制作+大投資+流量+大IP”的劇集——以古偶和現偶為主，本以為會有爆款的播出效果，卻紛紛以撲街而告終。這有力證明了：流量正在退潮，誰在裸泳都會被看得清清楚楚。

　　2023年播出不及預期的“流量+IP”類劇集，多到名單里塞不完的程度。譬如楊超越主演的《重紫》《七時吉祥》，龔俊主演的《安樂傳》《我要逆風去》，許凱主演的《雪鷹領主》《安樂傳》，古力娜扎主演的《雪鷹領主》《風起西州》，楊穎主演的《暮色心約》《塵緣》，等等。亦有一部分劇集，雖然熱度不低，但群嘲不止，《后浪》和《我是人間煙火》相繼引發輿情危機，《以愛為營》被觀眾吐槽“土營”，《寧安如夢》的夸張表演和“歹毒運鏡”頻遭詬病……

　　“流量+IP”類劇集，往往傾注了更多資源去制作，但S+的投入最終卻出現A或A+的播出效果，讓人大跌眼鏡。說到底，制作方并沒有走出“流量迷信”的思維陷阱，仍然以為擁有了流量明星就無往不利；在籌備劇本時，并非以故事為中心，而是以流量明星為中心——怎么讓TA顯得更加完美、怎么讓TA成為焦點、怎么讓故事完全圍繞著TA轉……所以，某些我們不點名的頂流，一年內可以上兩三部劇，什么年代背景都有，也是不同題材，但作品中頂流的人設是那么的一致——“完美”，頂流的表演是那么的單一、寡淡和虛假——TA“完美”人設的延伸。無論粉絲怎么吹捧、如何控評，也只是粉絲自嗨、圈內狂歡，實際播放效果平淡無奇。

　　由此，流量的退潮、劇集的撲街，雖然可能會讓一時的劇集市場“尸橫遍野”——劇集扎堆卻沒什么能看的，難免讓觀眾心生失望，但從長遠來看，這樣的優勝劣汰本就是行業良性健康的正向循環。撲街的“流量+IP”多了，制作方就會被現實打醒：除非不怕賠錢，否則就請別再天真地以為只要流量明星加持就可以預訂爆款——哪怕IP質量不高，別繼續困在粉絲圈內自嗨、路人觀眾不愿買單的“粉絲定制劇”圈套中了。

　　總的來說，2023年的劇集市場亮點不少，不足有之。有敢于創新者，亦有保守固化；有沉得下心的好內容，亦有跟風炒作的應時之作……可慶幸的是，市場的正向循環正在形成，觀眾的審美水準不斷提高，精品劇集不會被埋沒，“流量+IP”的劣質作品大抵慘淡收場。我們期待2024年劇集市場能夠揚長避短，行穩致遠。

　　（作者系著名影視評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