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坤

　　不論“情深似海”“打開心結(jié)”，還是“2023年最溫暖治愈的親情大片”，電影《我爸沒說的那件事》海報上的宣傳語都在竭力強調(diào)作品的走心。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入殮師》導演瀧田洋二郎的金字招牌居于海報的顯眼位置。我也有幸在影片的映后見面會，看到導演在現(xiàn)場與觀眾互動交流，耐心分享自己的創(chuàng)作初心和體會，感受到導演的謙和與真誠。

　　但是，有時候?qū)а荨坝谜嫘摹焙妥髌氛嬲層^眾“走心”之間，還存在一些微妙的偏差。

　　缺席的父親

　　《我爸沒說的那件事》改編自作家辛酉的短篇小說《聞煙》，講述一個江南小鎮(zhèn)上世世代代以傳統(tǒng)工藝“冰晶糕”傳家的百年老號“同順祥”，由于秘方傳承而引發(fā)的父與子之間不可言說的家族故事。

　　看這部電影，很難不去做兩個比較：其一是影片與小說原著的對比；其二是它與導演的成名作《入殮師》之間的對比。在這里，我還想增加一條：與近期上映的另一部電影《白塔之光》的比較。

　　《聞煙》《入殮師》和《白塔之光》的共通之處在于：兒子的意難平都源自他們?nèi)毕母赣H。《入殮師》和《白塔之光》是父親錯過子女成長過程的角色的缺失，而《聞煙》當中的父親是一種功能性的缺失。因為在兒子眼中，父親不僅是一個生物學的概念，還關(guān)系著家族事業(yè)的傳承和兒子的安身立命。父子矛盾沖突的根源在于父親遲遲不肯交出冰晶糕手藝的核心秘方。如此一來，同樣作為傳承人，兒子沒有從上一代傳人手中獲得讓他能夠繼承家業(yè)、完成家族使命的核心競爭力。

　　這也是影視文學作品中很常見的一類典型角色——沉默的亞洲父親。而由沉默引發(fā)的神秘感常常成為作品敘事中的重要懸念，父親們長年三緘其口的，往往正是子女迫不及待想要破解的生活謎題。

　　瀧田洋二郎和中方編劇團隊一起在小說《聞煙》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改編，增加了兒子柳見三一度放棄繼承家族手藝，外出闖蕩的經(jīng)歷，也花力氣為他和小悅的情感線加重了筆墨——比原著中始終沒離開過小鎮(zhèn)的柳見三的生活多了一些開合，人物命運也更加跌宕。

　　而與之相對的，《我爸沒說的那件事》對父親守了一輩子的秘密，卻少了一些必要的刻畫，于是煞費苦心變成了枯燥刻板，只剩下一半的“情深似海”；另一半，那個“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的父親，不免顯得流于表面，缺乏必要的鋪墊、強調(diào)和深層情感的勾連。

　　瀧田洋二郎的“迷失騰沖”

　　小說《聞煙》懸念鋪墊的一處重點離不開“見三”二字：它是同順祥第八代傳人的名字，也是父親柳庭深用心良苦的體現(xiàn)。小說中，“不見三”的含義撲朔迷離，它究竟意味著什么？是同順祥每天只賣兩鍋冰晶糕？是下午三點準時打烊，顧客如果不趕早，絕吃不上冰晶糕？還是家族傳承人都見不到第三代的“魔咒”？對它的猜測不斷挑逗著觀眾的好奇心，逐漸構(gòu)建起柳見三對家族的豐富想象，也襯托出了一個百年老號的傳奇。但在影片當中，只取了“不見三”的最后一種含義，剝奪了一些讓觀眾抽絲剝繭的樂趣，也消減了父親對“秘方”諱莫如深的神秘感。

　　盡管《我爸沒說的那件事》和《入殮師》當中的一些關(guān)鍵因素存在相似之處——比如父子間的沖突與跨越生死之后的和解，比如更內(nèi)斂的情感表達方式等等，盡管瀧田洋二郎幾乎搬來了《入殮師》的原班人馬，但是《我爸沒說的那件事》有時還是露出了“水土不服”的表征，或許這也展現(xiàn)了不同文化的差異為影片帶來的另一面的影響。在影片的主要取景地云南騰沖，瀧田洋二郎似乎也經(jīng)歷了一次LOST IN TRANSLATION——“迷失騰沖”。

　　影片的鏡頭語言仍然是典型的瀧田洋二郎式的考究，構(gòu)圖色彩無可挑剔，對光線的敏感也從畫面細部一覽無余，云南鄉(xiāng)野風光的明麗浪漫和百年老號里舊舊的時光讓人一見傾心；至于運鏡、剪輯等等，也都是影片的加分項。但在敘事的“藏”與“露”的取舍方面，《我爸沒說的那件事》顯然遜于《入殮師》的把控。

　　例如揭開最終謎底的族譜，只有男性才能被列入柳氏家族的族譜里，這對于瀧田洋二郎來說，與他的認知不同。小說《聞煙》當中，將孫女柳聞煙加入族譜，是她的爺爺——族長柳庭深組織的儀式性的家族重大事件，并且距離謎底揭曉，又間隔了足夠的時間。而在影片當中，這個過程不僅沒有了柳庭深親自主持的鄭重其事，而且僅憑借族譜上剪貼的“聞煙”二字，就讓柳見三如柯南一般神勇，三下五除二找到被剪下這兩個字的冰晶糕制作秘方，幾十年的懸疑立刻破解。如果一紙秘方這么容易被發(fā)現(xiàn)，柳見三之前的翻箱倒柜就讓觀眾覺得有點像“冤大頭”——真相得來太輕易，也就有失尊貴了。

　　作為族長和家族老號的傳承者，柳庭深延續(xù)了冰晶糕的手藝，穩(wěn)住了同順祥的招牌；作為父親，他以自我犧牲為代價，以求子孫多福多壽，甚至可以接受兒子放棄對家族事業(yè)的繼承，允許他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縱然父愛有時沉默，也是如山的重量。而故事的主人公柳見三經(jīng)歷了挫折、蛻變，不僅回歸小鎮(zhèn)接手同順祥，并且立志創(chuàng)新技藝，做出自己的味道。這同樣是一個耐人回味的傳承者的故事。優(yōu)質(zhì)的故事內(nèi)核和精彩的電影之間相差的，就像冰晶糕制作的核心秘密——聞煙，一種對火候的把控。